夜深忽梦少年事,唯梦闲人不梦君

公元815年6月，时值大唐元和十年六月，44岁的白居易因直言进谏得罪朝中权贵，从前途无量的太子属官被贬为一名有职无权的六品地方官——江州司马。

29年前，自幼聪颖却饱受人间冷暖的少年白居易15岁，便写下了《赋得古原草送别》这样的旷世名篇，名动京城。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15年前，早已年少成名的白居易只有29岁，作为那届最年轻的进士题名金榜。那一日的长安，春风得意马蹄疾，白乐天就是大唐最耀眼的那颗星。那时节，谁都知道他将前程似锦，不久后便可踏入巍巍宫殿，在盛世帝国的核心指点江山，名留于史册。

15年后，人已中年兼济天下在望，一朝直言前途尽毁，谪居江州（今江西九江）。《水浒传》中宋江被发配江州后酒后在浔阳楼题反诗，连宋江一个郓城小吏尚且“飘蓬江海谩嗟吁”，何况正当盛年前途无量的白居易？

九江琵琶亭

这不是一个偶然的事件，在年轻气盛的白居易之前激于义愤写下大量让权贵扼腕切齿的讽喻诗时，他的命运早已注定。长安的繁盛景象如在昨日，然而江州的白司马再也听不到自己最爱的丝竹之声了。

每天早晚入耳的是什么？杜鹃鸟泣血的啼叫，老猿猴瑟瑟的哀鸣！

直到浔阳江头酒后送客的那个秋夜，听到了那曲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琵琶音。

浔阳江头夜送客，枫叶荻花秋瑟瑟。

主人下马客在船，举酒欲饮无管弦。

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小小江州竟有如此天籁？移船相邀，千呼万唤，重新开宴，只求再听一曲。

寻声暗问弹者谁，琵琶声停欲语迟。

移船相近邀相见，添酒回灯重开宴。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

转轴拨弦三两声，未成曲调先有情。

弦弦掩抑声声思，似诉平生不得志。

低眉信手续续弹，说尽心中无限事。

轻拢慢捻抹复挑，初为霓裳后六幺。

大弦嘈嘈如急雨，小弦切切如私语。

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

间关莺语花底滑，幽咽泉流冰下难。

冰泉冷涩弦凝绝，凝绝不通声暂歇。

别有幽愁暗恨生，此时无声胜有声。

银瓶乍破水浆迸，铁骑突出刀枪鸣。

曲终收拨当心画，四弦一声如裂帛。

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

曲罢万籁俱寂，她究竟是谁？为什么能弹出根本不属于这个地方的仙乐？无人敢问，只能等她自己开口说道：

自言本是京城女，家在虾蟆陵下住。

十三学得琵琶成，名属教坊第一部。

曲罢曾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

五陵年少争缠头，一曲红绡不知数。

钿头银篦击节碎，血色罗裙翻酒污。

今年欢笑复明年，秋月春风等闲度。

追忆自豪而骄傲，充满了对往昔生活的留恋。她生于天子之都长安，长在繁华喧嚣的皇城，虽然家境平凡，却同白居易一样年少成名，十三岁艺冠京城，成了教坊的头牌。昂贵的银簪，用来唱歌时候打拍子，碎了就碎了，毫不在意；精致的裙裾，酒打翻洒上去，脏了就脏了，浑不上心。

一年又一年，时间倏忽，围绕于身的欢声笑语丝毫不绝，无忧无虑似乎永远没有终点……但随着时间的流逝，终于有一天，一切都变了。

弟走从军阿姨死，暮去朝来颜色故。

相依为命的弟弟去当兵了，自小照顾自己的阿姨也过世了。从此无依无靠，亦无牵无挂，不再年轻的自己该何去何从？

门前冷落鞍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终于，门前冷落不复往日，自己也像自己之前最讨厌的女子一样，嫁给了曾最看不起的铜臭商人，成为了最鄙视的深闺怨妇。从青云之上跌落尘埃，怎么就这么突然？

商人重利轻别离，前月浮梁买茶去。

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

如今不再年轻，容颜不再艳丽，虽不愁衣食，丈夫却为了生计四处奔波。瑟瑟秋夜，独守空船，寒江月明，难免心生悲凉。

悲的是丈夫不在身边？还是无人能懂自己的音乐？都不是。

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

年轻时的风华绝代缤纷色彩纷纷入梦，却独独梦不到自己最想梦到的那个人。时光太久，恍惚间甚至想不起当时是否真有那样的一个人。

少年的时光，一切都充满了希望，充满了梦想，有大把的时间肆意挥霍，可以对酒当歌，不知今夕何夕。当年，似乎还曾和某个“五陵少年”爱的轰轰烈烈，却迫于家世压力难以踏入侯门；甚至，听自己琵琶的哪个显贵差点就能迎娶自己，成为戏剧中那些圆满爱情故事中的一员……

虽成长于京城，她的家境想必也并不富裕，但凡稍有办法，谁又会让女儿成为歌伎？今日浔阳江头的落寞，跟年少时的肆意轻狂根本毫无关系，或许正是当年的盛名才能在容颜老去之时尚能嫁作商人妇。

年少有多少的惊艳无双，年老就有多么的自怨自艾。世上最残忍的事情，莫过于随着青春不再，我们却依然要怀着年轻的记忆，眼睁睁看着自己皱纹横生、记忆衰退、四肢无力、反应迟钝。这很令人难过，却无能为力。

听完琵琶女的自述，白居易又说了什么？

我从去年辞帝京，谪居卧病浔阳城。

浔阳地僻无音乐，终岁不闻丝竹声。

住近湓江地低湿，黄芦苦竹绕宅生。

其间旦暮闻何物？杜鹃啼血猿哀鸣。

春江花朝秋月夜，往往取酒还独倾。

岂无山歌与村笛？呕哑嘲哳难为听。

今夜闻君琵琶语，如听仙乐耳暂明。

莫辞更坐弹一曲，为君翻作《琵琶行》。

自从来到浔阳，一年多了，环境苦不苦我根本不在意！只是从来没听到今天这么好听的音乐！

他见识过帝都的峨峨宫阙，流连过丝竹绕梁的烟街柳巷，他了然之于长安浔阳是怎样的落差。名动公侯的琵琶绝艺，在这里只能作为打发时间的无聊消遣，何其悲哀。

只有白居易懂琵琶女，只有白居易理解为什么她会那么的伤感。

当地人或许还会疑惑：“你也不过是贫苦家人的姑娘，年纪大了还能嫁得富商，衣食无忧还有侍女伺候，不用洗衣做饭，有什么可伤感的？兵荒马乱很多人还吃不饱饭呢！你怎么就那么矫情？”

只有白居易明白，两人遭遇不同但境遇相通。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盛世之下的长安城，去年还属于他。而现在，举酒欲饮无管弦。没有音乐，酒喝着都没什么味道了。

感我此言良久立，却坐促弦弦转急。

凄凄不似向前声，满座重闻皆掩泣。

座中泣下谁最多，江州司马青衫湿。

满座皆泣，青衫尽湿。经历过人生鼎盛之后，两人之间那份不被理解的孤独感，在这里得到了彻底的共鸣吧。

经历过繁华见过世面的人，这一辈子还怎么能甘于平凡？

还会再嘲笑那些唯唯诺诺不敢得罪人的官员了吗？还会再认为一腔热血便能扫荡这个世间的不平和邪恶了吗？

不会了，世殊时异之后，白居易虽依旧坦荡磊落，但心已有所取舍。

自此世间再无仗义执言的白居易，却多了一个关心民间疾苦、为民办实事的白乐天。江州之后白居易文风大改，深得儒释道精髓，大量诗文传世，光耀千古，李杜之下不做第四人想；任职苏杭期间，西湖白堤、姑苏七里山塘至今仍在，利民之策当时惠及千秋。

注：本文标题上半句来自《琵琶行》中的“夜深忽梦少年事，梦啼妆泪红阑干”；下半句来自好友元稹写给白居易的酬乐天频梦微之中的“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